凤兮

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

【颜白】我寄人间雪满头

 —— 谨以此文,纪念我的骨肉至亲离逝满两周年了。


石玉坤《三侠五义》同人

CP:颜查散×白玉堂

 

(一)真名士初会锦毛鼠

 

这七月里的天气暑热难当,日头晒在地上,泛起一片明晃晃刀光一样刺眼的白。路旁的柳树全像得了病似的,叶子在枝上打着卷,无精打采地低垂着。便道上尘土飞扬,与天际的灰气接联起来,如张开一挂天罗地网。空气热烫得灼人肺腑,教人喘不出气来。行路人都挤在树荫下的歇凉,连小贩们都止住了吆喝,只有头顶的蝉还有一阵没一阵的聒噪。

 

颜查散接过雨墨递给他的水囊饮了,因道:“咱们自离家门,如今也走了有五六十里路了罢?”雨墨噗嗤一声笑:“可见相公是从没出过门。这才离家有多大功夫,就走了五六十里?那不成了飞腿么?告诉您说,拢共走了也没有三十里地。”颜查散吃惊道:“如此说来天时暑热,路途遥远,竟自难行得很呢!”雨墨卷起衣袖擦额角上的汗:“相公不要着急。走道儿有个法子,越急越走不上来。须得心平气和不紧不慢,拿途中一村一寺皆算幽境奇观,仿佛游山赏景一般,如此走来走去,心也宽了,眼也明了,乏也就忘了,道儿也就走得多了。”

 

颜查散被他说得也高兴起来:“你小小年纪,知道的倒不少。”雨墨笑道:“那是!小人自八岁上就跟父亲在外贸易,慢说走路,甚么处儿的风俗,遇事眉高眼低的,那算瞒不过小人的。相公若依着我的主意,保管平平安安到得汴京城。只是有一条,出门在外,热闹是瞧不得的,闲事也管不得,若是招惹了麻烦,就难办了。”颜查散点头道:“你说得有理,自然依得。”

 

正说着,雨墨将手往天边一指:“相公,要下大雨了,我们往前赶路,到前面双义镇打尖罢。”颜查散抬头望去,路旁的柳条儿微微的动了两下,阳光似乎不那么强了,一阵亮,一阵稍暗,空气里透出一点腥气,若有若无。雨墨伸手扯他:“相公快走,这雨说来就来,不容功夫的!”

 

主仆二人急急拿脚就走。一阵风起,灰尘全飞到半空,天迅速暗起来,北面的天边滚起墨似的乌云,雷声大作。风挟着雨星,没头没脑的往地上乱撞,紧接着暴雨便倾泻而下,白花花的在地面连成一片。土气带着雨气,热气又裹着凉气,似寒又热,令人战栗。

 

雨墨领着颜查散一脚泥一脚水地挤进客栈时,雨水像万千条瀑布似的扯天扯地的落下,只头顶有遮盖的才隔开了外面暗昏昏又白灿灿的水世界。雨墨入内跟店家交涉了半日,方出来对站在房檐下观雨的颜查散说:“相公,咱们今晚便宿在这里吧。哼,这店家好不省事,又哄我住上房,又哄我吃宴席。若不是这大雨下得邪乎,还轮不到他家发市呢!”颜查散问道:“那如今是怎么个计较?”雨墨扯出个大大的笑容:“遇上我他们还能弄鬼么?小人都安顿停当了,咱住里面的耳房,单要了馒头和热茶,一钱二分银子的买卖,再没有油水可刮!相公快进去歇息吧。”

 

说话间,忽听外面吵嚷起来:“你这店里就敢看人下小菜碟儿了!吾一个大钱是照顾赏你们脸吓!你不住吾,还要凌辱斯文,这等的可恶!吾将你这狗店拆了!”雨墨对颜查散道:“咳!这倒替咱们出了气了!”颜查散道:“但不知这人是何等样人?”说着,便起身倚门而望。雨墨道:“相公,别管闲事!”听那店家说话:“大雨天都住满了,真没有屋子了,难道为你还现盖房吗?”又听那人益发高声道:“你胡说!你现盖,你现盖也要吾等得吓!你就敢凌辱斯文咧!你打听打听,这念书人是尔等贩夫走卒欺负得的吗?!”

 

颜查散听到此处,不由得出了房门。雨墨慌忙拦住:“相公别管闲事……”一语未了,只见那人向颜查散遥遥一揖,说道:“老兄,你评评这个理,你不住吾使得的,就将吾往雨地里这等一推,这不岂有此理么?还要与吾现盖房去,这话可恶不可恶?”

 

颜查散道:“兄台不要生气,恕他小人无知。若不嫌弃,何不就在这边屋里同住呢?”那人道:“萍水相逢,怎好打扰?”雨墨急的要拦阻,当着那人又不好说话,听那人说话的口吻,暗暗道:“此事不好,相公要上当!”已见那人扭扭捏捏同着颜查散进了屋内,彼此坐了。

雨墨见那人带一顶开花儒巾,穿一件零碎的蓝衫子,系着一根少穗儿的旧丝绦,登一双无跟的皂靴,一脸尘垢,更被大雨浇得遍体湿透,一派的寒酸。一时店东家来赔礼,那人说道:“尔不必如此,吾大人不记小人过便是了。尔吩咐他,叫他好生伺候,吾还要赏他呢。”雨墨听了肚内暗暗好笑:就这番情景,还要闹气派,闹酸款,也只好嘴里充账罢了!

 

颜查散问道:“尊兄贵姓?”那人道:“吾姓金,名懋叔。”雨墨暗道:他怎么配姓金,连银也不配,只配姓铜姓铁的罢了。又听那金懋叔问:“未领教兄台贵姓?”颜查散通了姓名。他又斟酌是哪个姓字,唯恐“严”“颜”同音。颜查散就在桌面上画与他看,他方立起身向颜查散行礼:“原来颜兄,失敬失敬。”颜查散忙不迭还礼,二人又客套了一回,重新归座。

颜查散因向金懋叔说道:“金兄衣衫为雨所湿,何不换了,倘一时不慎伤风则为不美。”那金懋叔答道:“在下落拓一身,未备得替换衣裳”。颜查散笑道:“这有何难?”回头便教雨墨去解包袱,取自己的衣袍来给金懋叔换上。雨墨急急扯住颜查散,低声道:“相公!此人来历不明,您怎可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的!”颜查散止住雨墨,自行从包袱取出一件簇新的长袍,双手奉与金懋叔:“金兄若不嫌弃,且换上在下的如何?”那金懋叔拱手道:“既颜兄如此错爱,在下不便推辞了”,便起身更衣。颜查散又命雨墨奉茶,那金懋叔亦不客气,一面大大咧咧的吃起茶来,一面与颜查散攀谈。那金懋叔谈吐洒脱,见识广博,令颜查散大为佩服。二人谈得入港,颇有相见恨晚之感。

 

及至掌灯时分,那金懋叔忽道:“唉哟,不觉到了这般时候!请问颜兄用过饭了么?”颜查散道:“尚未,金兄可用过了?”金懋叔道:“不曾。何不共桌而食呢?”因唤来店小二,问道:“你们这里有什么饭食?”小二答道:“上等饭八两,中等饭六两”尚未说完,金懋叔不耐烦的打断他:“谁管甚么中等下等,自然是要上等的。这上等饭是什么东西?”小二说道:“两海碗,两个镟子,四个中碗,还有八个碟儿,无非鸡鸭鱼肉,调度的总要配口。”金懋叔摆摆手:“吾三个人要许多碗碟作甚么。我且问你,可有云英面么?”小二愕然:“甚么云英面?”金懋叔道:“云英面便是将藕、莲、菱、芋、鸡头米、荸荠、慈菇、百合,混在一起,选择净肉烂蒸,待风吹凉在石臼中捣细,加蜜糖蒸熟,入臼再捣,使各色食材拌均匀,取出捱冷变硬,再用干净的刀,随切随吃。”店小二听得张大口合不拢,艾艾道:“小店没有这样精致的吃食。”金懋叔叹道:“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店,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。你听好了,吾要一碗海醋爆腰子,一碗茭白炒鹑子,一碟醋蹄酥片生豆腐,一碟海盐蛇鮓,一盘团圆燥子,一盘糊炒田鸡,一盘煎三色鲜,一大碗肚儿辣羹。吾也只捡你家做得出来的。可有活鱼不曾?”

 

小二道:“有活鲤鱼,大的一两二钱银子一尾。”金懋叔道:“既要吃,还怕花钱么?吾告诉你,鲤鱼一斤以下的叫做拐子,过了一斤的才叫鲤鱼。不独要活的,还要尾巴像那胭脂瓣儿一般的,那才是新鲜的呢。你拿过来,吾看就是了。可还有什么酒?”小二答:“不过随饭的常行酒。”金懋叔摇头道:“岂有此理!吃这样的肴馔,如何吃常行酒?不要那个,可有女贞陈绍没有呢?”小二道:“有四五年前蠲下的陈绍,就是不零卖,那是四两银子一坛。”金懋叔道:“你好贫吓!什么多少!你搭一坛来就是了。吾告诉你,吾要那金红颜色,浓香浓香的,倒在碗里要挂碗,犹如琥珀一般,才是好的呢。”小二道:“搭一坛来当面锥尝,果然好再用,不好再换。”金懋叔点头道:“那是自然的。”

 

少时,店小二端了个腰子形木盆来,里面一尾鲤鱼,足有一斤多重,说道:“请爷看这尾鱼如何呢?”金懋叔道:“鱼却是鲤鱼,你务必用半盆水,叫那鱼躺着,一则显大,二则水浅它必扑腾,算是活跳跳的,你不要拿着走,就在此开膛,省得抵换。”小二道:“老爷放心,哪有此事?”金懋叔摇头道:“你们都是那样的习气,了不得,换一尾小些的来已算有良心。你还是在此收拾了。”小儿无奈,只得从他。金懋叔又说道:“你们加什么配头?”小二答:“无非是香菇口蘑,加点紫菜。”金懋叔道:“吾要吃尖上尖,你这里可有么?”小二却不明白:“请老爷吩咐明白了,小人好伺候。”金懋叔道:“这尖上尖你弗晓得?就是青笋呀。不要拿老的,这是要青笋尖儿上头的尖,不但嫩生生,而且是碧绿色的,切成丝儿,要吃时,着嘴里一咬,那咯吱咯吱的才好。”小二答应了,便搭了一坛酒来,拿着锥子、倒流儿,当面撒出酒来,果然清香扑鼻,金红颜色。小二用盏儿盛了,递与金懋叔。金懋叔尝了,说道:“也还罢了,喝得的”,又递给颜查散尝。

 

小二将酒温来,颜、金二人对面消饮。小二流水价的将菜肴一样样送来,那金懋叔连筷子也不碰一下,只一盏接一盏的慢饮,单等吃活鱼。如是一壁饮酒一壁高谈阔论,这金懋叔不但熟知经史,且博闻强记,潇洒风趣,两人越发的投契,颜查散欢喜非常。

 

不多时,店小二将鱼端来。金懋叔便让颜查散道:“鱼是要吃热的,若冷了就要发腥了。”雨墨在旁暗道:“冷了就要发腥,呸!豆豉鱼不是冷的么?炖细鳞白定冻儿不是冷的么?人家偏要吃凉的冻的,怎么一点儿也不发腥呢?偏他说鱼又吃不得冷的,充假姥姥来了。”又见金懋叔先布了颜查散一块,自己便从鱼脊背上用筷子一划,蘸着姜醋,吃一块鱼,饮一盅酒,连称:“快哉,快哉!”将这一面吃完了,把筷子往鱼鳃里一插,一翻手就将鱼的那面翻过来,又布了颜查散一块,仍用筷子一划,又是一块一盅,将这面也吃了,然后取调羹舀了三匙肚儿辣羹喝了,放下碗道:“吾是饱了,颜兄自便,莫拘。”颜查散也饱了,二人离席。金懋叔又吩咐:“吾们就一个小童,该蒸的,该热的,不可教他吃冷了。”说着话,两人便进里间去了。

 

雨墨此时见生了许多东西全然未动,明日走路又拿不得,瞅着不由得心疼,吃又吃不了,闷闷的只胡乱捡些吃了,倒是灌进去一大碗酒。进得里屋来,见那金懋叔前仰后合呵欠连连,已有困意。雨墨暗道:“好造化!吃饱了食困哩。”只听颜查散说道:“金兄,既已困倦,何不就请安歇呢?”金懋叔道:“吾就在这床上。颜兄在哪里?”颜查散道:“吾在这边炕床上。”金懋叔道:“好极,好极!如此,吾就要告罪了。”说罢,往床上一趟,只听呱嗒一声,皂靴头儿掉了一只,他又将这条腿往膝盖上一跷,又是噗嗤一声,把那只皂靴头儿扣在地下;也不管什么被褥,什么枕头,双手往脑后一垫,虎抱头,竟自呼呼睡去。颜查散使眼色教雨墨将灯移出去,枕了包袱,也自睡了。雨墨坐在凳子上,心内暗想这一晚上用度不轻,看那姓金的样儿,还有这些银两么?必是着落在我们身上。平空的就被人冤,就受人赚,真是从何说起!这才头一天,往下可怎么好呢?越想越烦恼,哪里睡的着,翻来覆去好容易迷糊睡去,却听脚步声响,原来天已大亮,颜查散从里间悄悄出来,低声吩咐:“取洗脸水去。”

 

雨墨伺候颜查散洗罢脸,又给他沏了茶。颜查散正吃着茶,听得屋内咳嗽,雨墨掀帘子一看,见金懋叔伸着懒腰,将两腿一蹬,那两只袜底犹如上了黑漆一般,前头露着趾头,后头露出脚跟,原来袜底儿两头都是大破洞。听他口中念道:“一觉放开心地稳,不知红日照晴窗。”念毕,一骨碌爬起身,说道:“略略歇息,天就亮了。”

 

颜查散近前道:“金兄,昨夜歇息得安稳?”金懋叔笑道:“安稳,安稳!哎呀,不觉这般时候了,吾可是要赶路的。”一壁说,一壁以手扶着床沿,两脚满地找靴头儿。颜查散命雨墨上来伺候,金懋叔摆摆手道:“不忙,叫小二会我们的账,开个请单子来吾看。”雨墨暗道:“有意思,竟要让账!他要真给了银子,那才叫人不可貌相了。”只见店小二开了账单来,上写着:上等席面一桌银八两,女贞陈绍一坛银四两,活鲤鱼一尾银一两二钱,房钱零用计银四钱八分,共用银十三两六钱八分。金懋叔看毕,说道:“不多不多,平你十四两银子便了,余的赏你们小二、灶上。”店小二欢天喜地的谢了。

 

金懋叔向颜查散道:“颜兄,吾也不闹虚了,咱们京都再见,吾要先走了。”雨墨嚷:“哎,相公你的袍子…….”一言未了,已被颜查散拖过一旁,狠狠的挖了一眼,便不敢再言语了。颜查散执着金懋叔的手相送出门,颇有依依不舍之意。金懋叔又作礼道:“请了,请了。”趿拉,趿拉,踏着皂靴头儿扬长而去。

 

颜查散便叫雨墨,叫了半天,雨墨才慢条斯理的应了。颜查散道:“会了银两走路。”雨墨骨朵着嘴又迟了半晌方“哦”了一声;赌气拿了银子到柜上争争夺夺的给了店家十四两,回身背了包袱,方同颜查散出了店。

 

主仆二人且行且说话。雨墨问:“相公,您看那金相公是个什么人?”颜查散道:“那是念书的一个好人呀。”雨墨道:“如何?我说相公没有出过门,相公果然不知道路上有多少的奸诈险恶!有诓嘴吃的,这还是小事,还有拐骗东西的,甚至有设下圈套害人的,奇奇怪怪的法子多着呢!相公如今拿着姓金的当好人,将来必要上他的当。据小人看来,那姓金的不过是个篾片相公罢了。”颜查散正色嗔道:“休得胡说!小小人儿,为何造这样的口业?我虽没有出过门,这好人歹人,我是认得的。我看金相公眸正神清,斯文中自有一股英华之气,不是久居人下的穷困之辈,将来定非等闲。你不要管,纵然他诓嘴吃,我无非多耗费几两银子罢了,有甚要紧?”雨墨暗自叹气:“难怪人常说书呆子,果然不错。我原是为你好为你打算,不想相公倒嗔怪起我来,只好由他罢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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