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兮

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

【鱼进锅】相思曲





云间鹤背上,故情若相思。时时摘一句,唱作步虚辞。

——白居易


那时,风是清凉的,柳梢儿刚冒出鹅黄新绿。

他还不是那名满天下的德云班主,他也还没有卷发烫头。

两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郎,穿着赭红色的长袍大褂,身长玉立,立在台上;满腹锦绣,口角锋芒。

他逗,他捧。

他手里捏着师父传下的十八骨紫竹折扇,向台下不肯散场的观众言说,大家伙这么捧场,我再唱个小曲儿吧。

他在他的左边,含笑道:好。仿佛方才这句话,是冲他一个人说的。

他便脆生生的开口了:“一不让你忧来哟,二不让你愁哇,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的花兜兜。”他原是唱戏出身,曲艺涉猎极多,调门极高,嗓音既亮又清,声音中自有千回百折的韵味。

只这一句,便似有无穷缠绵不尽之意。他侧着脸儿,专注的望定了他,点头称赞。

“小奴的花兜兜,本是一个银锁链呀,情郎哥的兜兜,八宝镀金钩哇”他娈媚低回,婉转有情,不经意一样回头望了他一眼,似是询问,又似是确定。

他迎上他的目光,微笑着轻轻又点了一点头。

“小妹妹送我的郎呀“——

台下帮腔的,起哄的,异口同声:“唷唷!”

他仿佛做坏事被发现了的小小子一样,向台下讪讪一笑。

只听他又续唱道:“送到了大门东啊,偏赶上老天爷下雨又刮风哇”

他配合地抬头往天上一瞧,直是天边乱云翻滚山风满楼似地,不觉圆圆脸庞上便有了忧愁,双眉一皱,轻轻接道:“哦!”

“刮风不如下点小雨好哇,下小雨留着我的郎,多呆上几分钟”他陡然拔高腔调,满是情妹妹的柔情蜜意,又回头向身后的他递了一眼。

他盈盈一笑,那风云骤至雨将倾盆,都被他一回眸而雨过天晴,点了点头。

他已经捕捉到他的笑意,也自开颜,转向观众唱道,“小妹妹送我的郎呀,送到了大门西啊,猛回头我就看见了,有一个卖帽子的呀”

“哦?帽子?”他满脸疑惑的表情。

他已经轻轻巧巧地接唱了下句:“我有心,给我的郎卖顶帽子戴呀”。

他又欢喜起来了,似乎有无穷的期待与欢欣,叫一声“好!”

他笑得有那一点使坏:“看颜色红白黑,没有那个绿的”。

他接了一个夸张的失望表情,插话道:“啊?!不戴那绿的!”

两人配合得实在太默契,仿佛演双簧呢,台下一起哄笑起来。

他一副奸谋得售的表情,忍着笑继续往下唱道:“小妹妹送我的郎哟,送到了大门南啊,”

台下一起喊道:“唷唷!”

而他似乎还在刚才情妹妹要送绿帽子的话里绕不出来呢,眉心皱成川字,不情不愿的应,哦?

“从腰中我就掏出来两块大银元呀,这一块给我的郎打张火车票”,他且笑且举手,向左边的他一比划。他立刻就欢喜起来,语调里都是不可思议的欢喜:“哦!”

“那一块给我的郎,买上一根中华烟哪”他再次转向左侧的他,笑得脸颊两侧酒窝深深。

他仿佛听到什么法语纶音,笑得点头如捣蒜:“嗯嗯,爱抽个烟的!”

“小妹妹送我的郎呀,送到了大门北”他伸出手指,画了个圆圈。

他知情会意地接道:“可不,转上了”。

且听他又唱道:“猛回头我就看见了,王八拖石碑呀”

他不耐烦地摇头:“看这玩意儿干嘛?”

他生生压下一副挖坑陷阱马上要得逞的小得意摸样,笑嘻嘻地接着唱道:“若问这王八驮碑因何过呀?”

他心知肚明的蒙一句:“可不,为什么呢?”

他终于大笑出来:“只因为他说相声,桌子挡住了腿”。

他袖子一拂,去你的!也是开怀大笑。

台下观众被他二人逗得又是笑,又是鼓掌。台上台下笑意融融。

他在闹,他在笑。

那时候呀,花正好,月儿也正好。

 

 




您问,后来?后来怎么样了呀?

嗐,时间可过得真快。

十年?

十五年了?

二十年?

他早已是叱咤风云的相声皇帝。

他成了京城第一玩儿爷。

转眼青丝成暮雪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
还是那舞台。

还是三尺场面桌。还是长衫大褂的两个人。聚光灯打在人身上,台下黑压压一片,上万的观众,都等他二人开口说话。

右边的胖小子笑对他道:“大爷,要不这样,我给大家唱一个送情郎吧!”

他站在左边,微笑着颔首。烫了满头的卷发,过了五十之后,他的容貌已经见了老态。可不,孩子们都管他叫大爷了呢。只是那一双眼睛,藏在布满细纹的皱褶后,依然有着清亮透彻的光彩。

那孩子清亮亮地开了口:“一不叫你忧来呀,二不让你愁哇”,嗓音甜润,可惜远没有他师父的高亢明快,响遏行云。

凭谁也没有他的好嗓子。

他有点骄傲地想,又有点伤感。

“小妹妹的花兜兜,本是一个银锁链呀,情郎哥的兜兜,八宝镀金钩哇”

他侧耳听着,点了点头。

又有一点恍惚。

当年,他唱这句的时候,是会回眸望向自己的。

只是,孩子不会明白,这里的关窍了。

关窍?

哦,不是,那原来是他的真情流露。

他在回忆里沉浸着,又被这一刻自己的发现震惊着,欲要向他回望时,眼前右前方四十五度角处,站的已不是那人了,而是他的得意的小徒弟。哦哦,即便仍是他,时光也再不能倒流,把目光回馈给当年那少年。

一路风尘,一路霜雪。

他们,他和他,在懵懂,在隐忍,在蒙昧,在蹉跎中,便走到了今天。

再也回不去的从前。

只听得那小徒儿一声声,一字字的唱道:“……偏赶上这老天爷,下雨又刮风……”

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

欲把相思说与谁,浅情人不知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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